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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瑞纳夫人准备做些家务,不料竟陷入沉沉的睡眠里去了。醒来之后,她本应十分惊恐,但她没有。她是太幸福了,什么事情都不肯往坏处想。这个外省的善良女人,她生性天真无邪,丝毫没有算计比较的成分,她从来不曾研究过她的心灵,使它感受痛苦的变化。在于连到来之前,她只专心于一大堆家务,对于一个远离巴黎的地方而言,这种家务才是贤妻良母的全部生活。德·瑞纳夫人想着爱情,就好像我们想着发大财的彩票一样,是骗局,是傻子们追求的侥幸。
晚饭的铃声响了,于连带领孩子们来进餐。德·瑞纳夫人听到于连的声音,脸绯红起来。自从坠入爱河,她变得灵巧了,她掩饰脸红的原因,就说自己头疼得厉害。
“女人生来如此。”德·瑞纳先生说,同时发出粗鲁的笑声。“女人这架机器老有故障要修理。”
德·瑞纳夫人早已习惯了这类小笑话,但他今天的语气,仍使她不快。她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她仔细看着于连的脸,即使是个丑八怪,时刻也会令她心花怒放。
德·瑞纳先生醉心于模仿当时宫廷人士的生活习惯,每当春光明媚的时节,他们就举家迁到韦尔吉村。这个村子由于加布丽爱尔的凄惨遭遇而扬名。村子里建有一座哥特式教堂,现在变成了废墟。距离风景绝美的教堂百步远,德·瑞纳先生购置了一座四个塔楼的古堡和一个花园,布局很像杜俨勒里的花园。花园周围种植黄杨,成为浑然天成的藩篱。园中香径两侧植有栗子树,一年修剪两次。比邻的一片土地上遍种苹果树,权当散步场所。果园尽头有八至十株高大的胡桃树,高达八、九十尺,枝叶茂密,犹如华盖。
每当妻子称赞这些胡桃树时,德·瑞纳先生总是说:“这些可恨的胡桃树,每一株都让我损失一半阿尔邦地的收成,树荫底下可种不了麦子。”
德·瑞纳夫人此番来到乡村,感觉景物焕然一新。她欣赏周围的美景,简直陶醉了。她心中热情涌动,人也格外聪颖。来到韦尔吉的第三天,德·瑞纳先生返回维里埃处理公务。德·瑞纳夫人也就在这天自己出钱雇来工人,依照于连的看法,在果园里和胡桃树下修了一条小路,铺上沙子,这样孩子们早上散步时,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沾湿了。这个主意一提出,二十四小时之内便付诸实施了。德·瑞纳夫人每天都很快活地和于连一起指挥工人干活。
维里埃的市长从城里返回,看到一条新修的小路,很是吃惊。德·瑞纳夫人看到他也吃了一惊,她早已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后两个月,他一直生气地提及这件事,他粗暴地说她任意行事,胆敢不和他商量就进行这么重大的维修工程。但是,让他稍有所慰的是,德·瑞纳夫人花的是她自己的钱。
德·瑞纳夫人每天在园里和孩子们快活地散步,或者奔跑,或者捕蝴蝶。他们用浅色的薄纱做了几个大网,用来捕捉可怜的鳞翅目昆虫——“赖皮大胡儿”。这个野名儿是于连告诉她的,因为她让人从见藏松省带来了哥达尔先生的名著,于连就向她叙述这些昆虫奇异的生活习性。
他们无情地用大头针把这些昆虫钉在一张硬纸板上。这纸板也是于连做成的。
现在,德·瑞纳夫人和于连之间终于有了谈论的话题了。他也不必再忍受无话可说的沉默给他带来的痛苦了。
两个人兴趣盎然,说个不停,所谈的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这种活活泼泼的生活,又忙碌,又让人高兴,正合大家的口味,但是爱丽莎小姐除外,她有干不完的活计。她说:“就是在狂欢节的时候,在维里埃的舞会上,我们夫人也未曾这般精心打扮,现在她每天要换两、三次衣服。”
我们不想讨好谁,但是我们得承认德·瑞纳夫人的皮肤很好,现在又穿上裸臂露胸的衣服。她的身材极美,配以如今的穿着,更显仪态万方了。
“您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夫人,”维里埃的朋友们来韦尔吉吃饭时都这样对她说。
有一件事,说来大家也许不信,她这样精心打扮竟然不是处心积虑。她只觉得这样快乐,此外别无他意。她不是和孩子们一起捉蝴蝶,就是和爱丽莎一起缝连衣裙。她只去过维里埃一次,惟一的原因是为了购买从米鲁兹运来的新款夏装。
从维里埃回到韦尔吉时,她带来一位少妇,是她的亲戚。自从结婚以来,德·瑞纳夫人就和她不知不觉地要好起来,她们从前在圣心修道院是同伴。她是德薇夫人。
德薇夫人对表妹的可笑想法,常常报以大笑,她说:“我个人从没有过这念头。”这些荒谬的念头,巴黎人一定称它们为机警才智。如果是和丈夫在一起,德·瑞纳夫人会感到难为情,但德薇夫人的到来给了她勇气。她一点点告诉她心里的想法,怯懦得很。后来两位夫人长时间呆在一起,德·瑞纳夫人就兴奋起来了,一个长长的寂寞的早晨,一会儿就混过去了,两个朋友快乐得什么似的。这次拜访中理智的德薇夫人觉得表妹没有从前快活,但比从前幸福。
自从来到乡间以后,于连简直变成了一个小孩子,他领着他的学生们追捕蝴蝶,也和他们一般地快乐。从前他必须处处克制,事事深谋,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了,又远离了男人们的视线,他可以尽情地享受生活带来的快乐,况且他丝毫也不惧怕德·瑞纳夫人,更何况生活在这美丽的群山中的他正值青春期。
德薇夫人到来以后,于连觉出她是自己的朋友。他于是急急忙忙带她到新修的小路上,从胡桃树下看风景。事实上,那景致虽说难以胜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至少也不会太差。再往前走几步,沿着陡峭的山坡,不一会儿就会到达一座悬崖,崖的周围是茂密的橡树,一直延伸到河边。于连感到自己是个幸运儿,他拥有自由,俨如帝王一般,带领两位女友,沉醉在她们对于自然景观的赞叹中。
“我觉得这是莫扎特的音乐。”德薇夫人说。
在维里埃郊外,也是有美景的。于连之所以不能欣赏,是因为他有个专横粗暴的父亲,一见于连就来气,再加上哥哥们的忌妒,他哪里还有心思去欣赏什么自然风光。但是在韦尔吉,再没有什么勾起他苦涩的往昔,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发现身边没有了仇视他的人。德·瑞纳先生经常住在城里,他可以尽兴地看书,尽兴地睡觉了。从前他只能在夜里读书,还要把灯掩在一只空花瓶里。现在,除了指导孩子们的功课以外,其他时间他可以带着书来到悬崖上。书籍是他行为的准则,也是他陶醉的对象。每当消沉沮丧时,他都可以在书籍里寻觅到幸福、狂喜作为慰藉。
拿破仑谈到女人的某些话,他对自己统治时期流行小说的评价,这些使于连有了些思想,其实,也许和他同龄的少年男子早就有这些关于男女的思想了。可对于连,这是头一遭。
天气炎热起来,他们晚间就到一株大椴树下去乘凉。这株树离屋子有几步远,树下光线很暗。一天晚上,于连越说越起劲儿,他挥动起手来,无意间触到了德·瑞纳夫人的手,这只手靠在一张椅子背上,那椅子刚刚油漆过。
她的手很快缩回去了。于连心想,这只手如果仍未抽回去,他就要紧紧握住它。这是他的“责任”。一想到有责任要履行,想到老做不到就会成为笑柄或引起一种自卑,他心中原有的快乐顷刻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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