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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这么说着,心底早大恸不止,她脑子轰乱,只盼着烟雨能在跟前,伏到她怀中大哭一场,也好得几分安慰。
可眼前到底是空无一物,琬宁捂了脸,别过身子,四处皆是黑漆漆望不到底的将来,嘴唇都咬破了,呜咽着抗议了最后一次:
“您不过当我是个物件,倘阮家不亡,我父兄皆在,即便你是乌衣巷子弟,又怎能欺负人至此!”
纵然不是阮家亲身骨肉,到底数十年的教化,养了她高高心气,平日的顶礼膜拜,俯首帖耳,多半是她性子本就羞敛,这一副软透了的身子,破瓜之年,合该只在怀中娇声细语,辗转承欢,遂他一时心意。半路忽杀出一股子不甘不愿,同当日伊霍之事,到底有些相似之处,却又有那么点不同。
成去非低首一笑,眉头微挑:“说完了?”
说着绕她面前,无动于衷看着她,知道她这心性,绝不是寻常哄弄就能过去的,遂什么也不做,抱肩而立思忖半晌,才道:
“我本以为你多少有些脾性,不曾想这么重,人常说闷葫芦发起火来更叫人怕,你这夹枪带棒,我倒真是怕了。”说着负起手来,往案几旁走,四下扫了扫,顿了片刻:
“你也算有仇必报了,打翻砚台是有意为之吧?逼着我办不了公事,听你在这教诲我,别哭了,教诲我都记心里呢,也不枉你花这么番功夫。”
说着又踱至书架,顺势抽出她誊录的那本《五典》,已装订成册。他家中本只有《尧典》《舜典》,这下齐全了,确是她的功劳,便行至她面前,正想开口,却见她拿手背抹着泪,混着方才那点墨迹,不觉抹成了小花脸,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不禁想起那年从西北回来,半途马受了伤,他和虞静斋借宿农户家,那家有个不过总角之年的女童替他们烧热水,他俩人过意不去,硬要自己烧,锅底灶里,塞了满满当当的干柴,心底想着这下总能烧快些,可火苗渐渐熄了,呛人的烟雾却越来越大,两人实在受不住,狼狈而逃,院子里女童本正踩着木头桩子给他们的马加草料,扭头看见他俩人跳脚出来,忽放声哈哈大笑,清脆的童音简直要荡出篱笆围墙。
“大黑鬼!大黑鬼!”
这句话他记了多年,当时听得他俩人面上都挂不住,如今想来,竟带着一股暖意,成去非嘴角便漾出温柔的笑,只那么一瞬,还不曾爬上脸庞,又消逝了。
他拿《五典》稍稍碰了她手臂,见她明显躲了一下,又偏过头去,这个动作他熟悉其中意味,当日他拥她在怀,钳制着她时,她便是这么个躲法,当时自己确是无暇顾及她感受,手底粗鲁了些,只想着把那团火泄下来好解脱,倒真成了她的梦魇。
“这样也唐突了你?”成去非又气又笑,“脸皮未免太薄了些,”说着见她面色且要变,忍住莫名想要逗弄她的那点念头,遂冷下脸,扬起手中的书:
“读书人的毛病,我本想着同你谈一夜的学问,好才不负你阮家人的佳誉,现在看是不能了,你不是要当君子么?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这脸花了,衣裳也脏了,且先回去盥洗吧。”
这半日的功夫,他同她废话许多,见她眼眶间仍湿漉漉一片,可情绪渐渐安稳下来,也就懒得再跟她周旋,见她红着脸折身就要走,声音沉沉响起:
“阮姑娘还不曾见礼,不失态么?”
哪怕临到最后,他仍要压着她,叫她跳不出自己掌心,饶是风骨感人。他也自然喜欢她这点柔中刚意,隐忍中的倔强,真还有些阮家那些儒生的气质,那些男子,端的是正大光明,青衫磊落,养浩然之气。
而她为女子,平日里再是娇羞怕人,能叫人掐出一股水来,能叫人起些下作的念头,可骨子里那点不肯曲意媚上,不肯折腰摧眉,关键处,绝不敷衍,也绝不妥协,一如当日自己拿蒋家人威胁她,分毫不差按进她死穴,她才不得不执笔。
这样的女孩子,驯服起来,当别有滋味,成去非见她默默回首欠了欠身:裙子上乌黑一片,发丝间因方才的哭泣有了一丝凌乱,也还是他熟悉的婀娜身段,就晃在他眼底,心中便缓缓冒出一个清晰念头来:他该重新整顿崇文馆了。
案几上还留着琬宁的一方锦帕,星星点点的墨渍,被她方才那一顿好扯,横七竖八蔓延得到处都是。那双研墨捧诗的手,他却还是得让她知道,有朝一日,面对他,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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