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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气候还算稳定,江左各州郡的收成即便未达到丰收的程度,但先收割的州郡已及时把该上交中枢粮仓的田租运到了石头城,仓部郎负责诸仓文书账目出入,阿灰则汇总到台阁,且由自己亲自过目,最终才归档。
他记得十分清楚,这一批田租约计三百万石。
“大人,正是今年第一批秋粮,”吴冷西振了振衣袖。
有一瞬的静寂,成去非沉吟道:“你早就知道粮仓有问题?”
吴冷西颔首:“下官在会稽时曾遇到类似事情,大约知道些内=幕,这些粮仓下面其实铺架了层层木板,只在最上头一层撒上谷物,造成满囤的假象。”
“你确定?”成去非心底一阵恶寒,不觉放下了手中篆刀。
“确定,而且,下官也已大致猜出那些发霉的粮食是什么来头了,姑妄说给大人听听,”吴冷西清了清嗓音,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往西北运的那批粮食,无外乎两条来路:其一,去年世家们私人庄园因贮存不善,加之阴雨连绵,导致粮食发热生霉,恰逢您提出捐粮一事,自然是一举两得,一来响应了朝廷的号召,二来清理了那些他们本来就要毁掉的陈粮,不过即便如此,需要处理的坏粮依然很多,于是换走了后来官仓新进的粮食,段文昌的供词不止这层意思,他说诸如此类,以往有之,是惯例,下官想,是不是之前世家也曾暗地里从官仓置换掉自己的陈粮?”
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成去非皱眉道:“官仓的出入核验向来有专门的会计簿册,偷换粮食岂是那么简单的事?难道要把守仓的将领全部买通了不成?”
吴冷西语调一紧:“倘是将领们沆瀣一气监守自盗呢?”
听得成去非头皮发麻,半晌没了言语,良久才问:“其二呢?”
“其二也是自其一来,郑重当日验粮时,发现粮食都是湿的,湿了的粮食这时进了仓,自然要发霉变坏,甚至是腐烂,这些粮食没法子公开销毁,却可以借西北粮草之名,往前线送……”说到这,吴冷西亦不寒而栗。
成去非只觉惊骇异常,脑中一片空白,似乎在仔细思忖着吴冷西这番话里深意,终不能得,便森森望向他:“你说说粮食为何是湿的?”
吴冷西垂首道:“既然粮仓满囤是假象,只能纳粮入水以充重量。下官以为各路转运司怕是没这个胆子,粮食应是到了石头城才出的问题。”
这番话彻底听得成去非心底透凉,眼皮子底下,京畿重地,五谷食米,民之司命,王之本事,人主之大务,却烂了这么大一个窟窿,如不是亲耳听吴冷西说,他便是做梦也难能想到这个田地,一时气结齿冷,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又问:“你现在还认为段文昌的供词有拉人下水之意吗?”
吴冷西默然,成去非便冷冷道:“闵明月那个案子,守仓的将领提审了没?”
“郑大人已在准备,带上您的手谕了。”吴冷西接言,“只是担心……”
成去非冷笑一声:“担心什么?担心事情没烂透?他们倘是耀武扬威,拒不合作,你那三十六式还等着留给谁?”
空气一下也跟着冷了下去,吴冷西轻轻点了点头:“下官先告退。”
成去非缓缓阖了眼,摆手示意他可以去了。大约这就是百姓的俗语“拔出萝卜带出泥”?石头城先是丢粮,几百万斛粮食不知下落,眼见着新一季的秋粮刚上交,却转眼又成空架子。他本以为事情的源头在于世家圈地占田私匿人口,原不止这么简单,土断进行得差强人意,搜括出的人口陆续编入户籍,最快也得明年方能见到些成效,西北那边胡人越发猖獗,也就越显得朝廷捉襟见肘,疲于应对,幽州军虽明面上奉旨参与防秋,终究是敷衍了事,可有可无,河朔不肯消耗自己,天高皇帝远,建康鞭长莫及,也只能由着他去了。成去非脑中漫过这些,只觉寒意浸骨,便吩咐婢子:
“把贺姑娘叫来。”
琬宁本卧在榻上闲翻着书,听成去非传唤自己,忙忙趿着鞋出来,还是四儿提醒一句,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红着脸由她给整理一番,端了端相才往橘园这边来。
走到门口,心怦然而跳,仿佛不能见人似的,她如今羞于见他的面,上回的事弄得她腰酸了好几日,两条腿都是虚的,此刻光是看着那透出来的一团光亮,便觉情怯。
“进来。”成去非早瞥见她半个身子,见她咬唇低首款款行礼,不甚在意,只吩咐道:“你帮忙研墨。”
说完兀自沉思,琬宁往这边觑了一眼,见他似有心事,便默不作响替他研起墨来,室内静谧异常,唯有灯花时不时哔啵一阵,不觉间成去非已起身,在书案旁来回踱着步子,再三思索,见琬宁备好了笔墨,便走回书案前,抽出张便笺,援笔写了张字条,唤来赵器:
“把这个吴大人送去,他自会明白。”
如此冥想了半日,思绪渐清,顺手抄起茶碗来,一入口,竟冰凉一片,便重重往案几上一放,听得琬宁心头颤颤,她猜他许是朝务棘手,只冷着一张脸,沉默得让人害怕。
“我重新给您换盏茶。”琬宁未语先羞,却终是鼓起勇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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