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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说吧,他眼睛里的表情就给他惹了许多麻烦。在这地方,人们的眼睛低垂着,这并非没有道理。“在维里埃我是多么自负啊!”于连想,“那时我觉得我在生活,事实上我仅仅为生活做着准备而已。现在,我走进了生活,我发现我的周围布满了敌人,直到我演完我的角色。”他继续想,“多么巨大的困难啊!每分钟都要虚伪。就算古代的赫拉克利斯大力士在这种环境里也要功败垂成的。现代的赫拉克利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他以谦逊的态度生活了十五年,欺编了四十个红衣主教,他曾领教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孤傲。如此看来,在这儿什么也学不到。”他愤愤地想,“在教理、圣教史上取得进步,只不过在表面上算数。他们所说的种种道理,只不过是想把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唉!我仅有的长处是我进步快,善于理解他们的玄谈。在他们的心底,他们真正尊重这些玄谈的价值吗?他们也和我有同样的判断吗?我真愚蠢,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考试拿头名,这对我有害无益,只不过在增加我的敌人的数目罢了。夏泽尔的学问比我好,他在作文里总要冒出几句傻话使自己降到五十几名。万一侥幸得了头一名,那是他的失策呀。彼拉先生的一句话,仅仅一句,对于我是多么有益啊!”
自从于连看透了真相以后,长时间的苦修,如每周五次数念珠的祈祷,在圣心会唱赞美歌等等。他一向认为沉闷无聊的,如今反成了最有兴趣的消遣了。严格地反省自己以后,他决定不夸大自己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为他人作学习榜样的修士,时时刻刻都要做出一些引人注目的事情。在神学院里,如果有人在他的宗教生活中表现出最大的进步,他就可以吃一个鸡蛋。
读者也许笑起来了,会高兴地记起路易十六的朝廷里的一位贵妇人邀请德里尔神甫到家中午餐,给他吃一个鸡蛋时他所闹的笑话吧。
首先,于连企图做到无罪,对一个年青的修士的外表来说,走路的姿态,如何摆动两只手臂,如何用眼睛看人等等,虽然事实上他已没有了任何世俗气息,但是尚未表明他已专心于来世的观念,完全忘却了今生的虚无。
在修道院走廊的墙壁上,于连不断发现用木炭写的一些字句,比如:把六十年的考验和天堂永恒的欢乐或地狱沸腾的油锅相比,它又算得了什么!于连不再轻视他们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和他们亲近。他想:“我这一生将干什么?我要把天堂的位子出卖给那些人。怎样才能让他们看见天堂里的位子呢?用我的外表和一个平凡人的外表的差别。”
经过几个月这样不间断的反省,于连还是带着“思想家”的神情。他转动眼睛的神情和张口闭口的方式仍未表明他已经有某种信仰,相信一切,服从一切,甚至于作一个殉道者。于连愤怒地看到那些粗俗的农民在这方面远胜过他。他们生来没有思想家的态度,那是有充足的理由的。
什么样的努力于连不曾尝试过呢?那种面带一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热烈而盲目的信仰的神情,我们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对于我们这些平凡的人来说,奎尔契诺已经留下了极好的例子在教堂的壁画里。
在重大的节日里,神学院的学生们可以吃到红肠和酸白菜。于连的邻桌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没有丝毫感觉,这是他最最明显的罪恶之一。他的同学们从中看到了最愚蠢的虚伪和丑恶的特征,再没有比这件事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他们说:“请看这个有产者,请看这个看不起人的家伙!他佯装看不起最美味的伙食,红肠加酸白菜,呸!这个混蛋!骄傲的家伙!这个该下地狱的!”
在十分泄气的时候,于连不禁长叹:“唉!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我的同学们,愚昧无知对他们来说是极大的优点。他们来到神学院,老师无须去掉我所有的可怕的世俗思想,不论我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思想来。”
于连差不多是忌妒地专心研究那些神学院里最粗野的乡下人。从他们脱去粗布衣衫到穿上黑袍子起,他们受到的教育,仅仅限于对金钱的膜拜,像弗朗什——孔泰人说的那样,干而流动的金钱。
这是一种对金钱这个崇高的观念神圣而英勇的表达。
神学院的学生和伏尔泰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最大的快乐就是丰美的食物。于连发现他们几乎人人都对衣着光鲜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敬。这种观念正像法庭给予我们的那种公正分配权,是按照个人的价值或低于其价值估定的。他们常常说:“跟一个胖子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儿呢?”
“胖子”是汝拉山区的土话,表示有钱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对它怀着怎样的敬意,大伙儿去想吧!
一提到省长的名字,如果不报以含敬意的微笑,在弗朗什——孔泰的农民眼里,就属于轻率失礼。轻率失礼在穷苦人那里很快就会得到没有面包的处罚。
进入神学院初期,对于这些粗人,于连心里蕴藏着轻蔑,有时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慢慢地他的心情改变了,由轻蔑改为同情。他想道:我的同学们的可怜的父亲,在冬日的黄昏,从田野里回到自己的茅草屋时,在家里找不到面包,甚至没有栗子或者土豆。那么,这有什么奇怪呢?在他们的眼里,幸福的人首先是刚刚吃过一顿美餐的人,然后是有一件漂亮衣服的人。我的同学们有着坚定的信仰,也就是说,他们在神甫的职业里看到了这种幸福的长久和保障。不但吃得饱,而且冬天还有一件暖和的衣服。
有一天,于连听到一个修士向他的同伴说话,这个修士很有想象力。
“为什么我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成为一个教皇呢?他原来也是一个放猪的呀。”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成为教皇,”那同伴回答:“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仪或者主教,由我们这些人抽签决定。夏隆的主教,他不过是一个箍桶匠的儿子,而我父亲正好也干的是这种职业。”
有一天,正在上教理课,彼拉先生派人叫于连,可怜的年轻人离开教室,心里异常高兴,教室里有一种古怪的气氛,使他的生理和心理莫名地难受。
于连发现院长接待他的态度又像刚进神学院那天一样可怕。
“给我解释一下纸牌上写的是什么?”院长严厉地看着他,仿佛想把他看到土里去。
“阿芒达·比奈,日内瓦咖啡店,八点钟以前。说你从让利来,是我母亲家里的表亲。”
于连看到眼前无边的危险,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密探从他那偷走了这个地址。
“我来到这儿的第一天,”他回答,同时看着彼拉神甫的额头,因为他受不了他那可怕的目光,“谢朗神甫告诉说这地方充满了告密和各种坏事。侦察和告秘在这里是受到鼓励的。上天也愿意这么做,把一切世间丑恶指示给我们这些修道院里年轻的修士们,激起我们对尘世浮华的厌恶。”
“你胆敢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彼拉神甫生气地说,“小坏蛋!”
“在维里埃,”于连继续说,“我的哥哥们嫉妒我,找到借口就鞭打我……”
“谈正题!谈正题!”彼拉神甫气急败坏地说。
于连一点儿也没被他吓住,他继续编织他的故事:
“我来贝藏松的第一天,已经快中午了,我肚子饿,就进了一家咖啡馆,我对这个毫无信仰的地方充满了厌恶,但是我想在这里吃饭,也许比在旅馆里要少花些钱。一个女人,好像是店老板,见我初来乍到就动了怜悯之心。她对我说:‘我替你担心,先生,贝藏松这地方坏人多的是。如果您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请来找我,八点钟以前送个信儿就行了。要是神学院的看门人不听支使,您就说是我的表亲,让利来的……’”
“我要把你这些花言巧语查个清楚。”彼拉神甫大声说,他已经无法坐定了,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回你的小房间去吧。”
神甫紧随于连,把他锁在了那个小屋子里。于连立刻检查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片他小心地藏在了箱子底部,箱子里什么也不少,但是零乱多了。奇怪的是他的钥匙从不离身的。“真走运,”于连想,“当我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卡斯塔奈德神甫常常好心地给我出院的机会,我从未接受,现在我知道这份好心的用意了。要是我承受不住诱惑,换了衣衫去会一下美丽的阿芒达,那我就完蛋了。他们用这种方式试验我,失望以后,就拿这纸牌儿来直接告密了。”
两个小时以后,于连又被院长唤去。
“你没有撒谎,”院长看着他,目光没有从前那么严厉了,“但是,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谨慎的行为,你还想象不出它的严重性。不幸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将带给你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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